
《文学仍然在场》《只为内心写作》张英 著浙江文艺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仍然在场》《只为内心写作》是上下两册对谈录,是非虚构写作者张英和当代作家们深入对话的成果,有近五十万字。上册采访了王蒙、金庸、陈忠实、贾平凹、莫言、刘震云、刘恒、杨争光、卢新华、祝勇等人,下册则包含对马原、余华、洪峰、格非、苏童、潘军、迟子建、虹影、毕淑敏等作家的采访,所录文章前后跨越数十年,可以说是几代作家创作心得的集中呈现。书中对话鲜活、有趣,读来颇觉生动。我倾向于将其定义为一堂堂文学课,理由如下。
首先,在于这本书的文学性。作为教师,每个学年都会在课堂上讲《当代文学史》,内容包含文学思潮、文学流派、文学杂志、代表作家、代表作品、作品特征等。这样的课程于教学来说当然是必需的,但有时也会让人心生遗憾,因为它已然被压缩成了一种知识。当文学被条分缕析地讲述时,那现场的芜杂、切肤及毛茸茸的质感也会同时遭遇切割。与文学史相比,这部对谈的重要特征在于现场感与个人性,在于与文学有关的藕断丝连和旁逸斜出,它们是当代文学史重要的补白。
其次,书中作家们的很多看法,今天读来仍觉坦率、有趣。
比如张炜回答张英“为什么写诗”:“诗歌是文学的核心,也是艺术的核心……很难解释什么是诗,需要自己去意会。写诗在这个时代、在文学的形式里功利性最小。没听说写诗的能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能赚钱,它最纯洁。”
比如余华谈海盐生活对他的影响。“海盐对我写作的帮助?很简单,它控制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全部生活,我曾经说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图像就是在那时候来到我们的印象里……当我们长大成人以后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对这个童年时就拥有的基本图像做一些局部的修改。”
比如格非对语言问题的思考:“因为我们出现了很多的新的语言,日常生活里面,表达怎么样才会有效?我不能永远去依赖那种传统的表达,所以一方面我觉得要回到传统的资源去寻找一些东西,同时还需要研究当下这个社会现实,然后能够使语言有一个新的变化。”
这些谈话放松、自然但又别有所见。它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作家原来是这样考量的,原来小说是这样写出来的。
关于作家如何长成、作品如何写成,这套书也多有涉及。我以为,书中所录非一般意义上的访谈,张英的身份很重要。他是记者、编辑、非虚构写作者,当代文学的在场者。在这里,与其说作家们是作为访谈对象出现,不如说他们是作为张英的同行出现。正是因为同行相聚、有着共同的想法和愿望,作家们才愿意打开心扉。在此意义上,我认为这是一次颇有意义的关于文学的“围炉夜话”。
这里特别要提到《一个人的文学梦》,这是张英关于自己文学梦的追溯。“小时候,我曾经想做一个伟大的作家。但那时候我没想到,这辈子,我会成为一个记者和编辑。”我喜欢这句开头,看起来有些悲壮,似乎是一个不成功的故事,但我认为,它使我们看到了文学的力量和文学的意义。他所讲述的自己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热爱文学的写作状态让人感叹。“那真是黄金般的日子,身体年轻,心理年轻,身体健康,朝气蓬勃,人的身体机能和心理机能,都是人生里最佳状态,大脑运转快,身体好,用笔写作,在一张张稿子上,写下一个个蓝色的墨水字,写完的稿子,混合了纸张的油墨味和钢笔墨水的味道,芬芳四溢。”
作为编辑、记者,一路上,张英看到了许多热爱文学的青年成长为重要作家,也看到了另一些人的去向:很多在当时有才华,被作家、评论家看好的文学青年,尽管也在文学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但在工作以后都不再提笔写作,“这些我当年的朋友,才华横溢的文学青年,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野,消失在了岁月的河流里”。如果说,成名了的作家们的讲述是文学的现场,那么,那些慢慢淡出文学视野的写作者们,则构成当代文学发展的另一种维度。
从用笔墨写作到用电脑写作,从纯文学写作到网络文学兴起,张英所经历的文学界近四十年的变化,是整个中国社会文化的缩影。作为对谈者和记录者,他参与并见证了近几十年中国文学发生的变化。我以为,那些作家的来去、作品的沉浮,以及文学价值观和审美趣味所发生的变化,是这本书宝贵的底色和成色。因此这本书便不只是对谈,还深具文学研究的意义。
文学梦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文学梦说到底,对一个人而言其实是明灯。正如张英所说:“文学的世界是如此的丰富,所以,我非常喜欢陈村的一句话:写作和阅读的人可以多活几辈子。”也许不能成为作家,但追寻文学的意义绝不只是成为作家,而是从文学史中获得启发、勇气和力量。
读张英的《文学仍然在场》《只为内心写作》时,我多次设想过它的读者。在未来,也许会有人因为读到这套书或者书里某个人的访谈而成了作家,这自然是好事,但是,文学课的真正意义不是作为一种工具,而是成为一种引领,它会让更多的人深切了解何为文学——那是美、笃定和恒长。
(作者:张 莉,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