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的暮春，紫禁城的飞檐斗拱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躁动。
黄河的浊浪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咆哮，冲垮堤坝，淹没良田，告急的六百里加急奏报如同雪片般堆叠在养心殿的御案上。
朝堂上，关于赈灾、河工、追责的争论声浪几乎要掀翻太和殿的藻井。
焦灼的空气里，宝亲王府后宅那方被精心打理的小天地，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沉静地等待着某个既定的时刻。
富察琅嬅端坐在澄瑞堂临窗的暖炕上，窗外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胭脂红的花瓣在暮色里如同凝固的霞。
她手中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落在虚空里。
今日是她十八岁的生辰。王府里依例送了寿面、寿桃，熹贵妃从宫中赏赐了嵌珠累丝金凤钗并几匹妆花贡缎，弘历也命人送来一对成色极佳的羊脂玉如意。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然而，真正昭示着这个生辰不同寻常的，是午后秦嬷嬷带着几个面生的精奇嬷嬷，悄无声息地进入正院，开始洒扫熏香，更换帐幔，将那座沉寂了三年的、属于嫡福晋的正寝殿——瑞霭堂，重新布置得焕然一新。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混合了艾草与沉水香的特殊气息，那是驱邪祈福的“百子香”。
琅嬅指尖抚过书页，那细腻的宣纸触感却无法平息心湖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三年了。从雍正五年七月十八日那个被珍重承诺包裹的新婚夜，到如今。三年间，她看着他从意气风发的四阿哥，成长为权柄日重、威仪日深的和硕宝亲王。
府邸从四皇子府变成了宝亲王府，又添了两位出身显赫的侧福晋。
她主持中馈，平衡后院，在熹贵妃跟前尽孝，在宗室命妇间周旋，将“宝亲王嫡福晋”这个角色扮演得温婉端方，无可指摘。
手腕上，熹贵妃所赐的那只“春带彩”翡翠镯温润地贴着她的肌肤。
翠色盎然，那抹深沉的紫罗兰色仿佛沉淀了这三年的时光。
镯子的主人曾语重心长：“琅嬅，这镯子养人，也养心。凡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水到渠成。琅嬅望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宫墙，轻轻合上了书卷。该来的，总会来。无关风月，只是责任与承诺的兑现。
夜色如墨，无声地浸润了王府的重重院落。
白日里那些关于黄河水患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高墙之外。瑞霭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龙凤喜烛在紫檀木烛台上熊熊燃烧，流下的烛泪如同凝固的红宝石，堆叠出厚重的喜庆。
烛光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又带着一层朦胧的暖金色光晕。
空气里浓郁的百子香混合着新熏的沉水香，甜腻而馥郁，几乎令人微醺。大红的“囍”字贴满了窗棂和墙壁，帐幔、被褥、椅袱、地毯……目之所及，皆是浓烈到极致的正红，用金线绣满了龙凤呈祥、百子千孙、瓜瓞绵绵的繁复纹样。
这铺天盖地的红，比三年前大婚时更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极强的宣告。
琅嬅已沐浴熏香，长发被精心梳成光滑的髻，簪着熹贵妃赏赐的嵌珠累丝金凤钗，身着大红色缂金彩绣云凤纹寝衣，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拔步床边。
寝衣的料子极薄极软，贴合着身体曲线，在烛光下流动着华贵的光泽。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掩了所有情绪。
秦嬷嬷和两位从内务府派来的、面容严肃的精奇嬷嬷侍立在一旁，如同沉默的影子。
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珠帘被无声地掀起，弘历走了进来。
他亦已沐浴更衣，褪去了象征亲王权柄的蟒袍常服，只着一身同色的大红寝衣。
烛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肩背宽阔，腰身劲瘦。
三年的朝堂历练与权力浸淫，早已洗去了少年最后一丝青涩，眉宇间是沉淀的深沉与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映照下，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着满室耀目的红，却无半分旖旎的波澜。
他的目光扫过那对燃烧的龙凤烛，扫过满室刺目的喜庆，最终落在端坐床沿的琅嬅身上，在她盛装华服、低眉敛目的身影上停留片刻。
“都下去吧。” 弘历的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嗻。” 秦嬷嬷和两位精奇嬷嬷无声地屈膝行礼，如同训练有素的木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拢了房门。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将这方被红光包裹的空间彻底封闭。
瞬间，巨大的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轻浅交错的呼吸声。
那馥郁的香气变得粘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弘历并未立刻走向琅嬅。
他缓步走到那对燃烧的龙凤烛前，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坐在床沿的琅嬅完全笼罩。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那光滑的、淌着烛泪的烛身，指尖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
他的目光落在烛台上镌刻的细密龙凤纹路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仪式的进程。
“三年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平铺直叙的陈述意味，听不出感慨，更像是在核对一个时间节点。“皇阿玛的旨意，太医院的建言，还有……当初的约定。”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在琅嬅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审视一件终于符合了使用条件的器物。
“你做得很好。持重，得体，无可挑剔。” 这是评价，是认可，却与情愫无关。
琅嬅依旧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评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柔软的寝衣布料里。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看这具终于“成熟”的、符合了为皇家开枝散叶标准的身体。
三年里，熹贵妃每次见她，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滑向她的小腹；那幅《妇婴安养图》，早已被她翻看得边角起毛；弘历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关怀，背后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子嗣，嫡子。
“王爷谬赞。妾身……只是尽本分。” 琅嬅的声音响起，轻柔，平稳，如同玉磬轻击，听不出丝毫波澜。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迎上弘历深邃的眼眸。
那目光里没有新嫁娘的羞怯，也没有刻意的迎合，只有一种沉静的坦然，一种对即将履行义务的清醒认知。
她看到了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盛装华服，像一件被打磨得完美的贡品。
弘历的视线在她沉静坦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对她这份超乎年龄的镇定有些许意外，随即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掌控感的满意。他不再言语，只是缓步走向她。
随着他的靠近，那无形的威压感骤然增强。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沐浴后清冽的松柏气息和属于男性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琅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指节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姿态，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指尖的温度比想象中更灼热。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缓缓地、带着一种审视意味地摩挲着她光洁细腻的肌肤，从微凉的脸颊，到精巧的下颌，动作并不狎昵，却充满了掌控的意味，如同在确认一块美玉的质地。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住她的眼睛，似乎想穿透那层沉静，捕捉到她内心深处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
琅嬅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那陌生的、属于男性的触感和气息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但她强行压制住了。
她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凝视，目光落在他寝衣领口精致的盘龙刺绣上，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在烛光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颊在烛光映照下，终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真实的红晕，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胭脂梅。这并非情动，而是身体面对强大陌生力量时最本能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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