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北海探“四古”
打开地图，祖国南疆广西，一条玉带般的河流穿越大山侧边的苍翠褶皱，从北至南奔涌入海，冲刷出珠城北海的肥沃水土。
2000多年前，汉武帝派遣使者，从这里的合浦郡启航，穿越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与诸国往来通商，开辟了一条连接中西交流的海上通道。这也是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航线之一。
中华大地海岸线绵长，汉武帝为何会选择距中原千里之遥的合浦郡作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
今天，“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重新激活这条古老航道，地处北部湾畔的北海又将续写怎样的故事？
位于广西北海市合浦县的海丝首港景区。（海丝首港景区供图）
走进北海，一眼千年。一座古港、一群古墓、一粒古珠、一条古街，讲述着北海千百年来的潮汐沉浮和中西文明交流互鉴的生动故事。
海丝古港
千年潮未落 扬帆再起航
从北海市区驱车北上，约半小时便至合浦县城，这座被《汉书·地理志》记载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的千年古郡，绿意盎然、繁花竞绽，随处可见古城遗迹与现代文明交织的景象。
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定南越后，设置合浦郡。为加强与外界的联系，汉武帝派遣使者携带黄金和各种丝绸纺织品，从合浦港以及广东的徐闻港出发，向南而行，穿过马六甲海峡，到达中南半岛、南洋群岛，甚至远行至斯里兰卡等地。
“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所至国皆禀食为耦。蛮夷贾船，转送致之。”《汉书·地理志》这段记载表明，汉武帝派出的商船携带大批黄金、各色丝织物出海，换回明珠、璧流离、奇石等，船队每到一个国家，都受到友好接待，供给伙食，派船接送。
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不仅增进了当时的中国与东南亚、南亚诸国之间的商贸往来，还促进了中外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武帝威德远播，薄海从风，外洋各国夷商，无不梯出航海，源源而来，现在辐辏肩摩，实为海疆第一繁庶之地。”《廉州府志》记载了当时合浦商贾云集、舟楫往来的盛况。
为什么是合浦？
“合浦”二字意为“江河汇集于海之地”，南流江经合浦汇入南海，形成独特的江海交汇格局。从合浦出海往西可以到达越南，往东可以到达徐闻，往北可以进入中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发达的水运网络，为合浦郡奠定了岭南重镇的地位。
不仅如此，合浦还拥有良好的海湾环境，海底水深平缓，海面开阔，季风、洋流状况理想。而受造船和航海技术限制，汉代的平底船不能抗击大风浪，只能沿海岸线行驶。因此，选择合浦港作为远洋航线的始发港之一就成了必然。
汉代，合浦港成为南海贸易和交通的中心之一，但是关于港口的具体位置，史籍没有明确记载。
千百年来，由于内河淤积和海岸自然变化，现在要在南流江的干流和支流两岸及出海口处，寻找出合浦作为汉代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的港口遗址，相当困难。
前些年，考古工作人员在合浦县石湾镇大浪古城附近的南流江支流，发现了一个古代的渡口码头，并在附近挖掘出土了一些汉代陶瓷器的碎片。但从发现的古港码头的规模来看，是否是“舟舶继路，商使交属”的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港口遗址，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如今，位于廉州湾畔乾体港附近的海丝首港景区将汉代码头商贸场景进行复刻，再现汉代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舟楫往来的盛景。
位于广西北海市合浦县的海丝首港景区。（海丝首港景区供图）
景区内，融合汉代建筑风格与异域元素的古堡建筑错落有致。古堡内复刻汉代市井街巷，设有商铺、码头、驿站等场景。作为全景交互式演艺《千年始发港》的主舞台，古堡区域每晚上演商队出港、异域歌舞、汉风婚礼等剧情。当身穿古代服饰的商家、渔民、水手，以及装扮奇异的各国商人从你身旁走过，仿佛打开时光之门。
“海丝首港”是北海打造的重大文旅项目之一。自2021年试运营以来，海丝首港景区累计接待游客突破400万人次。2024年北海市旅游收入超过700亿元，其中海丝首港对消费增长贡献显著。
让文物说话，让历史说话，让文化说话，古丝路文化再次焕发出新活力。
“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重新激活这条古老航道，走过千年的古港迎来新生。港口码头吊塔林立，巨轮往来，全市万吨级以上泊位已发展到20个，港口年货物吞吐量达5300.6万吨。
今之北海，阅尽千帆再起航，向海图强赴深蓝。
汉代古墓
黄土封存的记忆 古今文明的对话
对海丝历史文化的探究，离不开古籍的支撑，更绕不开文物的佐证。
在合浦县2700多平方公里行政区域，方圆68平方公里的保护区内，散布着万余座汉墓，其密度与规模堪称“岭南敦煌”，成为研究汉代海外贸易与文化交流的活化石。
步入海丝文化遗址公园，一片开阔的土地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封土堆。汉代依循“封土为陵”之制，墓葬类型以土坑木椁墓和砖室墓为主，部分大型墓穴深达10余米，墓道长达20米，墓室结构复杂。
在毗邻墓群的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里，有两个汉墓展示厅，完整还原了汉代贵族墓室结构。沿着参观步道走进墓穴，仿佛打开时空胶囊，耳畔响起东汉工匠夯筑砖室的声音。
位于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内的汉墓展示厅（2024年11月22日摄）。林启波摄
墓室穹顶低垂，采用“前堂后室+双翼藏阁”布局，藏阁内曾藏着波斯陶壶、金银器、珠饰品、陶屋模型等，由此可以窥见汉代贵族“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的丧葬观。
穿过博物馆门前的马路，来到文昌塔下。这座明代的宝塔高高矗立，静静地守望着汉墓群，三教合一的建筑风格与墓葬群形成跨越千年的文明对话。不远处，汉闾文化园正以民俗表演、古法采珠等互动项目，还原海上丝绸之路“蛮夷贾船，转送致之”的鲜活场景。
2000多年前，是否真有大量异域商人通过这条远洋贸易航线来过合浦？合浦葬墓群里出土的大量造型特殊的文物，给出了答案。
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合浦境内已发掘墓葬1300多座，墓葬年代从西汉早期到六朝时期，以汉墓居多，出土文物2万余件套，包括铜凤灯、波斯陶壶、罗马玻璃碗等文物。
合浦汉墓群的珍贵不仅在于文物的精美，更在于其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历史坐标意义。每一件舶来品都像一块拼图，串联起汉代中国与东南亚、南亚的贸易网络。
站在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呼吸不由得放慢。一束灯光穿透两千年的尘埃，照亮了那只波斯陶壶，壶身细密的裂痕里，仿佛还封存着古波斯商队带来的香料气息。那盏活链提梁铜灯装饰的五个人俑，或跽坐或吹箫或捧笙演奏，细看人俑脸部，鼻梁高直，典型的汉代南海诸岛种族“胡人”特征……
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内展出的文物“波斯陶壶”。新华社记者张爱林摄
随着汉代海上丝绸之路航线的开通，水晶、玛瑙、香料、琉璃，甚至外来人口都源源不断进入中原腹地。作为始发港，合浦在汉代无疑是一个多元融合的城市，印证了《汉书》等史籍关于汉代经海路对外交往贸易的记载，也反映出合浦在汉代对外关系中的重要地位。
汉墓群与博物馆的联合展示，让游客得以从墓葬制度、器物工艺、港口经济等多维度触摸千年古郡的脉搏。灯光不仅照亮了千年前能工巧匠们的奇思妙想，更照亮了世间繁华。
离开展馆时回望这片土地，深感历史从未真正沉睡，它正通过这些斑驳的陶片与金饰，向今人传递着文明互鉴的永恒启示。
1996年，合浦汉墓群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入选“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单。2025年2月，合浦汉墓群与汉城遗址被列入全国重要大遗址清单。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历史从不是单线叙事，那些深埋记忆的土地，正以“文物保护+文旅创新”的模式，续写着海丝精神的新篇章。
千年古珠
合浦还珠传佳话 南珠故里觅宝来
合浦盛产珍珠，自古便是南珠的故乡。
据《合浦县志》记载，合浦自东向西沿海共有乌坭、平江、青婴、断望、杨梅、白沙、海猪沙等七大古珠池。
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让中原的丝绸、瓷器与异域的琉璃、香料在合浦交汇，而合浦珍珠，也因始发港的优势，成为珍贵的贸易品。
“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趾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后汉书》的记载，生动展现了合浦先民“以珠易米”的智慧。
东汉时期，当地官员迫使珠民大肆捕珠。采珠之盛，遍地皆是残贝，绵延几十公里的山坡路都由一层黄土和一层贝壳堆积而成，以至“珠遂渐徙于交趾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食，贫者饿死于道”。珍珠资源枯竭，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合浦太守孟尝上任后，推行廉洁政策，禁止过度捕捞，保护珍珠资源。不久后，珍珠产业得以恢复，百姓生活改善，珍珠也重新回到了合浦。“珠还合浦”这个古老的故事，揭示了可持续发展的深刻哲理。
唐宋时期，人们借珍珠表达温润儒雅的品性，逐渐把珍珠运用到生活中，制成珠枕、珠囊、珠龙玉鞍，女子佩戴缀有珠子的笏头裙带，“珍珠妆”也在贵族中流行起来。
在北海市合浦县南珠市场上销售的南珠。新华社记者张爱林摄
一些医者还发现珍珠有美容安神的功效。据《本草纲目》记载，珍珠具有明目、镇静安神、消炎解毒、美肤抗衰的功效。现代科学则表明，珍珠含有多种微量元素、氨基酸和矿物质，珍珠包含的钙、镁是神经的镇静剂，硒、锗能够防衰老，牛磺酸可用来保护视网膜。
步入北海市营盘镇白龙村，始建于明洪武初年的白龙珍珠城遗址坐落于此。古时，人们在此剖贝取珠，用黄土夹珠贝夯筑城墙，此地便有了“白龙珠城”之称。据史书记载，白龙珍珠城占地7万多平方米，曾设有采珠公馆、珠场司、盐场司和宁海寺，并且驻有水师镇守。如今，仿佛仍能听见当年珠民剖贝取珠的叮当声。
随着白龙珍珠城的建立，南珠的采集进入了鼎盛时期。珍珠被分为三等，上等珍珠归朝廷，中等归州府，下等才归百姓。明代规定百姓不可私自采捕珍珠，采捕珍珠过程由太监看守，百姓还需要按照比例缴纳珠税。
北海人深知：养珠先养贝，护海方能兴珠。人工养殖的合浦珠母贝正在北海得天独厚的海域中生长——这里风浪小、水温适宜、水质洁净，所育的人工珍珠圆润饱满。如今，北海正为重振南珠产业的千年荣光而努力。
2006年，“合浦南珠”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2010年，“海之皇冠”亮相上海世博会。北海贝雕也入围了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成为北海的城市“名片”。
这是在北海市合浦县南珠市场上销售的南珠项链。新华社记者张爱林摄
站在北海新建的养殖基地前，只见吊养南珠的浮球整齐排列。2025年，铁山港传统养殖区将培育千万珠贝，以满足铁山港与涠洲岛两处基地的育珠需求。
流光易逝，珠光永驻。从汉代的“珠市”、明代的“珠税”到今日的生态养殖，珍珠始终是合浦的灵魂。当夕阳西下时，北部湾的海面上泛起的点点银光，仿佛在诉说着这段跨越千年的珍珠传奇。
开埠古街
百年骑楼藏故事 老街新曲诉芳华
2000多年前，海上丝绸之路航线的开通，使得合浦成为中外商船云集的地方。开放的基因从那时候起，就流淌在这座城市的血脉中。
北海最早的街区依港而建，城市也因港口的发展而繁荣兴盛。
北海老街，位于珠海路及中山路区域，是一条始建于1821年的临海街道。这条1.44公里长的老街两旁，分布着英法德等国领事馆旧址、德国森宝洋行旧址等许多中西合璧的骑楼式建筑。老街入口处竖着一门牌坊，门额上写着“升平街”三个大字，这是老街最初的名字。
广西北海市海城区珠海路老街。钟雨云摄
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北海被辟为对外通商口岸，成为近代中国西南地区重要的国际商港，云贵、川桂等地的货物经此集散流通。南洋商船带来的繁华与岭南的市井烟火，在咸湿的海风里沉淀成斑驳的红窗白墙。
从那时候开始，老街的骑楼建筑群开始融合罗马柱廊、卷拱窗等西式元素与岭南趟栊门、灰塑等本土技艺，形成独特的“前店后坊”商居格局。至20世纪初，街道已拓展至1公里多、9米宽的石板路串联起600余栋骑楼，成为北部湾商贸核心动脉。
在老街的一间网红茶馆里，掩映着两口百年老井。老街居民庞宝树不知跟多少人讲述过双水井的故事。200多年前，庞家先祖迁居北海，在珠海东路挖下两口深井。往来的客商、贫苦的渔民、街坊，到此取一瓢甘甜的井水饮下，能解一身疲乏。
“老街的西洋建筑群和通海巷陌，是北海开埠文化的重要见证。”如今已87岁的庞宝树精神矍铄。作为庞家第八代后人，他仍守护古井，向世人讲述老街中西文化交融的故事。
穿越古今，珠海路老街依然是当地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之一。这里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从丝绸、瓷器到香料、珠宝，应有尽有。
广西北海市海城区珠海路老街（3月12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卢羡婷摄
漫步在老街，可以感受不一样的市井风情，老人躺在摇椅上摇着蒲扇哼着疍家咸水歌，街坊邻居聚在一起聊天、打牌，一条条通海巷陌里游人如织……商铺斑驳的门楣上，依稀可见昔日繁华。那些曾经在此经商的人们，带着南洋的财富与文化，将这条老街装点得活色生香。
为充分发掘北海近代历史文化资源的价值，北海市以老街的西洋建筑群为背景，打造《印象·1876》北海历史文化景区。一批西洋风格的近代建筑，见证了中国近代的开埠历史。各国领事馆旧址、德国森宝洋行旧址、北海关大楼旧址成了备受欢迎的打卡点。
北海近代外国领事机构历史陈列馆即北海英国领事馆旧址，1884—1885年由英国建筑师设计及施工，是北海近代建筑中的代表，见证了北海近代被迫开放的历史，也是北海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1999年，因道路工程改造需要，重约1700吨的英国领事馆旧址，在专业团队的精心操作下，被整体向东北方向平移了55.8米，斜向50度，创造了北海建筑史上的奇迹。平移完成后，领事馆主体依然保持完好无损。
此外，《印象·1876》景区还重点打造了北海近代洋行历史陈列馆、北海近代邮电历史陈列馆、北海近代海关历史陈列馆等，每天前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
海丝古港、汉代古墓、千年古珠、开埠古街，在时光的经纬里，北海“四古”演绎着跨越千年的诗意对话。徜徉北海，品尝这座城市用古今沧桑酿成的流动盛宴，仿佛觉得每一寸土地都绽放着古老的魅力，每一个瞬间都跳动着现代的脉搏。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